之扬迷迷糊糊从书堆里爬起来的时候一节语文课已经过去了，莫名其妙的睡梦中她突然梦见了一盒糖纸，整整齐齐码在一只彩色的硬纸盒里。
在这最紧张的高三冲刺阶段她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睡觉，这也难怪，全班一半人已经拿到了美术的校考资格证，原本盼着能够拿到一张去省外念书的之扬彻底心灰意冷了。
碰巧昨天宿舍里又庆祝了芭芭在生日那天拿到了T大的资格证，之扬心里是更加的没滋味了。可是形象还是要维持的，之扬继续保持她玩世不恭的形象，上课下课都摊着一本课外书看的神态自如，要不就是无穷无尽的睡觉。
哪有人知道她的生日也在最近呢。连她最好的朋友卜子都嫌弃她古怪的性格自寻玩伴去了。之扬撇撇嘴，斜眼看卜子抱着她的新朋友两个人商量着毕业了要去漂流。漂流什么可玩的，都玩腻了，我要去泸沽湖。之扬暗暗想。她要把高中最后的一个月熬过去，然后她就自由了，再也不想看到这帮讨厌的人。
芭芭过生日的时候得到了一双高跟鞋，黑色的，是她母亲的大手笔，据说要1500，芭芭非常高兴地在宿舍里给大家普及穿高跟鞋的知识，怎么穿才不磨脚啦，怎样才能走路优雅啦，配什么衣服走什么风格啦。之扬靠在床上，把一本太宰治翻得哗啦啦响。
这是十八岁的生日，一个女孩子理应得到一双高跟鞋。可是在宿舍里一向玩得很开的之扬却觉得莫名的不舒服。她盯着一页书发呆发了半个小时，直到宿舍里人都走光了她才回过神。这令人厌恶的雨天，这令人反感的天气，这令人疲惫和不知所措的高三，这苍白又迷茫的未来。之扬恶狠狠地捶打了几下她的床铺，忍住了将要掉落的眼泪。无论怎么样，日子也还是要过的，哪里会因为失去了朋友和没有大学上就不活了呢。
记得从前一堆女孩子聚在一起的时候互相问十八岁生日想得到什么礼物，轮到之扬说的时候，她说她想得到一双鞋子。这个回答非常普通，所以没有引起注意，别的回答千奇百怪各具特色，一双鞋子当然最普通的了。之扬那时悄悄对卜子说，她想要一双红色的舞鞋，要那种非常漂亮非常漂亮的，然后把长发烫成大卷，涂大红的唇膏，穿非常精致的裙子。卜子笑嘻嘻地说，哎哟，太妖气了。
可实际情况是，十八岁的之扬在生日那天跑到学校最西面的花圃里种了一棵枣树。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之扬满身泥土走到教室里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句生日快乐，她余光看见卜子正坐在她的新欢旁边写作业，黑板上英语课代表还在刷刷抄着范文，和以前一摸一样，这一天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种消沉的状态持续了几天终于被打破了，之扬从一本旧书上看见了S市的详细介绍。那是她曾经梦里的城市啊，记得王安忆曾经描写的巷子里有年轻姑娘用软语吆喝着“白兰花，白兰花要伐?”她沉静了片刻，决定再努力一把，去S市念个专科也未尝不可，只要能呆在那个城市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她要走遍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古镇，衣襟上别着白兰花栀子花在青石板上漫步……
就这样一个月也过去了，高考那几天也非常没有新意地下起了雨，周围青春妙龄的姑娘们在雨中撑起了各式各样的伞，不过，最特别的还是之扬，她撑了一把油纸伞，绘着缠枝的墨荷，走在人群里非常独特。卜子破天荒地穿了一件白色的裙子，手里捧着一本英语书，散着她留长的头发。
高一的时候卜子就非常羡慕之扬的长发，长长的齐腰了，卜子摸着长发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把短头发留到你那么长!之扬的头发后来长长短短过许多次，现在头发还没有卜子那么长，卜子自从留了头发越来越淑女，穿上裙子真的是很好看。
之扬没有告诉卜子，她早在高二的暑假就为她买好了一根精致的发带，那是出去旅游的时候从十几家店铺里挑了一下午的，现在还躺在家里的书桌里没有打开过。不过看现状应该是送不出去了，之扬抖抖油纸伞上了大巴车。
去年这个时候也是雨天，之扬和卜子早读课一下课就并排站在教室后面的阳台上看学姐学长们去高考，人群里很是有几个扎眼的女孩子，之扬最崇拜的“女神”拥有全校最修长的腿最大的眼睛，高考那天她穿的是非常飘逸的黑裙子，像个黑天鹅一样亭亭玉立。卜子拍拍手笑道，不要羡慕啦之扬，你要是再瘦个十几斤也可以那样的!之扬作势要打她，我有那么胖吗，就爱打击我!
就这样一年就过去了，之扬没有瘦成“黑天鹅”的身材，连卜子也已经不再和她肩并肩了。窗外的雨声巨大，车里很沉默，只有英语课代表说，大家不要管雨声，一定要好好听听力，英语老师让我特意交代大家。英语老师住院了，那个此前异常坚定的勇士却在高考前夕倒了下去。一向对英语老师持漠然态度的之扬居然有一丝泪意，想当初那么讨厌英语课，简直讨厌的要发疯，天天诅咒英语老师，英语拿了第二名也依旧怨恨。
三年就这样过去了，之扬想刚刚结束中考的自己，简直像个丑小鸭一样，戴着呆板的眼镜，婴儿肥的脸蛋，飘忽不定的眼神和不可一世的神情。这三年把她改造成了一个身高腿长的少女，懂得如何打理自己的头发，懂得如何在校服上装饰一些漂亮的花边。以后的路之扬完全没有概念，她只是做当下能做的事情，过着她十八岁的青春。
高考对于之扬来说毫无紧张感，因为卷子的形式都一样，无数次的模拟考试已经习以为常。她只是有点惆怅。之前学美术学的死去活来的时候，之扬哭泣着问卜子，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办?高考为什么那么可怕!原来正式的高考并不可怕，仅仅是惆怅而已，之扬转了转笔，嘲笑着自己从前的天真。
考完回去的路上所有人都各有状态，望着这些过去朝夕相处的同伴们，之扬觉得鼻子忒酸，她伏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静静地落了眼泪。没有人知道表面玩世不恭的她内里是非常细腻多情的。她赌气不去想那条白色裙子的主人，坚定地觉得自己只是为高考落泪而已，一定是因为感觉高考没有把握才难过的。
回到学校感觉一切都落幕了。之扬看教学楼里有许多穿着校服的学弟学妹们在打量，他们略为青涩的脸充满着活力，或多或少都在盼望着毕业，就像曾经的之扬和卜子一样，在阳台上捶胸顿足大发感叹为什么楼下考试的就不是自己呢?呐，终于是自己了吧，可那份憧憬却没有了，之扬细思片刻回教室整理了书桌，把白蝴蝶一样的卷子刷拉拉扔进了蛇皮口袋里，把各种教辅用书毫无怜悯地砸进饮水机旁边的垃圾桶里。
之扬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她摸了摸黑板，用粉笔写下几个字：再见，白裙。然后抱着书头也不回地关上门离开了教室。整个楼层都空了，之前挑灯夜读的景象和此时真是鲜明的对照，成堆的书全部消失，摇曳着的风扇叶片也已经静止，满是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的黑板也干干净净，就和高三开学的第一天一样，就和去年走掉了一批高三学子的教室一样。
宿舍楼前的栀子花正是白艳艳的，非常香，这是高中留给之扬最后的味道了吧。之扬绕道去了西面的花圃看那棵枣树，还是没有太大的动静，可能是种的时间太晚了吧。之扬用枯树枝给它再加了一点土，凝视了片刻，让这边的风景沉入眼底，然后拿起油纸伞回了宿舍。
属于卜子的上铺已经搬空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曾经的冬夜里，之扬说好冷啊，嫌弃被子太薄了，卜子就说让之扬和她一起睡觉，就不冷了。高中三年，之扬也只是和卜子一个人合铺而已，因为卜子睡觉非常安稳，她们就像生活了许多年的姐妹一样。
之扬突然觉得她们并不应该这样草率就断绝朋友关系了。她们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就像一起在外面写生的时候跑去沼泽地里拍照片，在艺考的大雪纷飞里一起蹲在楼梯口吃盒饭，在暑假学画的时候在异乡的城市里迷路，一起在游泳池打闹，奢侈的去吃一顿大餐……可能就是因为关系太好，所以有一丝的裂缝也不能容忍吧。
大概是因为曾经一同喜欢过一个男生，但是两个人互相吃醋;或许是因为之扬不喜欢卜子那见谁都亲热去拥抱的性格;或许是因为卜子不喜欢之扬古里古怪的脾气……说到底，都是把对方太据为己有，没有考虑对方的想法而已。
之扬默默地说，卜子啊，咱们合好吧。可是卜子听不见。
暑假里之扬如期去了泸沽湖，去了她想去的地方，看见了她相见的风景，也看了许多她之前没有功夫看的书。回来的路上，之扬去了学画的H市，去看看从前学画的那个画室。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似的，只是学画的换了一批长着青春痘说话咋咋呼呼的男生女生，那些素描和色彩稚嫩的笔法就和曾经的他们一样。
时间可过的真快啊，卜子。之扬去了她们曾经的宿舍，门口是三两个女生在洗衣服，衣服裤子上照例是水彩和铅灰，真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景象。之扬告别了老师们，乘大巴车回家了，而这个夏天虽然热烈，却已经嗅到了最后一朵玫瑰的味道了。
填完了志愿，打完了工，之扬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而S市的三本院校也发来了通知书，之扬的欢喜也是淡淡的，卜子应该还是留在本市的，大多数同学已经远走高飞去了外省，轰轰烈烈的高中生活就这样轻而易举远去了。
之扬要扑向她的S市，去她的古镇，佩戴她的白兰花了。
临走的那天，之扬又把许多东西放了回柜子，感觉应该会时常回家吧，毕竟也不算远。之扬执意要自己去，父母拗不过她，也是为了锻炼，于是放她一个人去了。
天还是很热，尤其是空气的灰尘非常令人难过，之扬买了瓶水就准备进候车大厅了，再过十几分钟就要发车了。
这是新生活的第一步，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之扬熟悉了这个城市的空气，熟悉了这里的方言，熟悉了菜色的口味，熟悉了这里的大街小巷。
恍惚听到一句谁在喊：之扬!之扬看看手表，四下打量——亲爱的卜子同学就站在几米开外，在烈日下。之扬怔怔地，卜子?卜子笑得很灿烂，就像曾经的高中生活里，无数次绽放的那种微笑。之扬，你妈妈说你已经走了，我就来车站了。之扬有些哽咽，眨巴着眼睛说，干什么，我走了又不是死了，劳烦大小姐你光临啊。卜子狠狠拍了她一下，你怎么还是和我闹别扭!之扬扭过头，车马上就要开了，要说什么快点说。卜子举过一只盒子，喏，我打工的成果，给你的。之扬打开，是一双红鞋。是的，就是一个她已经快要忘记的梦想，是加伦的倾倒众生的红鞋……之扬无言，竟愣住了，半天说，卜子，车要开了。卜子说，你走吧，记得常联系，不准再和我闹别扭。之扬点点头，嗯，常联系。
走入了候车大厅还看见卜子站在外面朝她挥手，就和电影一样。之扬好像忘记了电影的经典动作，要拥抱才对。
可是生活哪里是电影，总是会改变剧情，会忘记台词。之扬忍了半天的眼泪刷刷落了下来，也不管旁边异样的眼光，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拉着箱子去检票。
可真是不要形象啊。之扬批评自己。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双红鞋，真像是夏天最后一朵玫瑰了……
【作者：邹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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