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键 词: 往事 声音 苦难 土地 父亲抒情散文
散文分类: 抒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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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牛静静的走着。走着的大黄牛呼吸粗重,步履迟缓。父亲扛了犁或其他农具走在牛后面,脸上写满憔悴,脊背显得弯曲。四周一片静寂,牛沉重的蹄子与小路碰撞的声音打破乡村固有的宁静。这是我和我的父亲在鸟儿啁啾的清晨或暮色苍茫的黄昏,走向田间地头或回农家小院休憩时特有的景致,
我常常在天麻麻亮时,就拉着牛向田地里走去,父亲随后拉来大伯家的另一头牛在地头上合套。我帮父亲扶犁、给牛戴笼头、拴缰绳,父亲系好牛绳,系好牛肚带和袢绳,就开始犁地了。我拉着牛走在犁沟里,走在畔子上,父亲“得秋”“得秋”的吆喝着,响亮的声音打碎了田野上的寂寥,驱散了我朦胧的睡意。父亲扬起鞭子不时的甩出几个清脆的鞭花,清脆的鞭花像我过年时点燃的鞭炮,在田野的上空回旋,给宁静的天空劈开了一个个崭新的窟窿。我得使劲拉着或推着牛,让牛踏上畔子,并低下头用眼睛丈量我的脚步与畔子的距离,稍不留心,父亲就会喊“冒了”“重了”,有时还会招来父亲的一顿训斥。父亲一边挥舞着鞭子吆喝牛,一边用脚揣着犁出的胡基。到了地头,父亲趔着身子,一手提起犁,一手拽着牛袢绳,口里拖着长长的腔调,抑扬顿挫的喊着:“尔——回来。”我赶紧拉牛掉转头,把一头牛推进犁沟踏上畔子。父亲放下犁,让牛稍作歇息,他趁机用鞋底蹭着铧上的泥土,用鞭杆戳着犁背上的乱草,然后伏下身子,把草捡起来扔出地头的小路上,等晒干了拾回家当柴禾。
父亲不断的吆喝着,声音高亢而嘹亮,在早晨,在这粗犷的土地上空飘荡着,让整个村子因此也生动了起来。
天渐渐地亮了,小路上的人也渐渐的多了。田地里干农活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们像父亲一样低着头,注视着土地,挥动着手里锋利而锃亮的农具,为梦想的种子寻找着湿润的沃土,然后种植自己谷粮满仓年年有余的单纯而圣洁的梦想。这样简单的的生活理想却穷尽了他们的一生,他们朴实的生活着,艰难的行走着,在岁月的风尘中用尽全力书写着自己的人生春秋,无怨无悔。
一天到晚的阳光从他们的身上赤足而过,它毒辣的痕迹烙刻在他们红褐色的脸庞和胸膛脊背上。当阳光最后一次吞没了他们瘦小单薄的影子时,一天的劳作也就该结束了,我的父亲在暮色渐渐逼近时卸了套。
傍晚时分的村子,炊烟袅袅,暮野四合,整个村子在暮色的笼罩下显得古朴庄重。我牵着牛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牛粗重的喘息轻抚着我的后背。劳累和疲乏的我带着出过汗的寒意和饥饿,远远望见小院里升起的灯火,心里想着母亲做的热腾腾的饭菜,心里急急的,死劲拽着慢慢腾腾的大黄牛往家走。回到家拴好牛,擦罢汗,洗罢脸,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已全身酥软,看母亲在灯下忙碌着饭菜,看父亲借着微光擦拭农具。胀痛的脚无处搁放,我真想早早进入梦乡。
一垄一垄的地在大黄牛蹒跚的步子下终于犁完了,父亲、大伯和叔父就匆忙秋播了,父亲会早早叫醒我,牵耧摆麦。早晨寒气逼人,我穿着夹袄行走在田间地头。地里人影散乱,只听得田野上吆喝牲口的声音粗粗的此起彼伏,招呼孩子倒麦籽的叫声急急的,重重地,耧里的麦子被摇得“刷刷”的响着,拨籽棰左右摆动着,叩击着薄薄的耧板,发出清脆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手扶拖拉机的声音。各种声响连成一片,潮一样漫过我的头顶,久久回旋。大人们一边摇着耧,一边说者闲话,倒也不觉得寂寞。由于地多,父亲常叫族里的叔伯们帮忙,一块地里,就有四五匹牲口同时劳作。倒麦籽的人要提早做好准备,看耧近了,跑去倒籽,接着跑回来撮好第二碗麦籽,给下一个耧里倒。有时这个耧还没倒毕,下一楼里已经没籽了,由于心急动作慢,常会把麦籽撒在耧外,少不得大人们的训斥和责骂。这个时候,我就想快点长大,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离开这让人沉重和压抑的地方,心里渐渐就萌发了一种新的思想,一种新的意志就在信念的铸造中愈来愈坚韧。
太阳出来了,雾渐渐的散了。父亲摇着耧,不停的叫我“拉着”“掀着”牲口,声音由轻到重,由小变大,由温和到严厉,我得精心侍侯着这头牛。牛有时不听使唤,父亲用鞭子抽打它,它就能紧走几步。有一次,父亲打牛的鞭梢重重地落在我脆弱的肩胛上,疼的我呲牙咧嘴,泪水在眼眶里打旋。回家后脱了衣服,指头粗的一条红棱像蛇一样斜斜的趴在肩头上。疼痛的记忆刻骨铭心,我打心里想从这里逃出去。
然而父亲却朴实而真诚的对待着他脚下的这片热土。父亲常在中午歇晌时,卷一支老旱烟,戴上草帽,扛着镢头走上地头。父亲挖着地头上没犁到的地方或者打地里的胡基,褐色的土地映照着父亲褐色的脸庞。汗水线一样的垂着,脊背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他贫瘠的后背上,灰色的汗渍在衣服上一层一层的显现。晌午的田野静悄悄的,连虫子的叫声也隐匿了起来。远远望去,沉默的父亲,孤独的身影独自兀立,像水中大树的倒影轮廓分明而又瘦骨嶙峋的。他又像大海上远行的一点白帆,撤尽了人的视线,让人惆怅。我常站在庄后的土梁上,双手握成喇叭状,搭在嘴上,声嘶力竭得喊父亲回家吃饭。这喊声现在还清晰依旧,声声撕裂了我思念的心肺。
我爱我的父亲,就象他爱这土地一样。
父亲全身心的热爱着这块土地,不管它给父亲带来怎样的激奋和愉悦,也不管它给父亲带来多少鲜活的的伤口和疼痛,父亲总是始终如一的呼吸着土地纯净的气息,执着的坚守着自己的人生坐标。他像信守一个承诺一般不言放弃,又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对心中的“布达拉宫”三叩九拜,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苦行僧的精神。他像牛一样用尽全力拉着生活的这趟大车在这土地上艰难地向前行驶着。但是有人却把这种生活比作“田园牧歌”,也许那些文人墨客在经历了仕途险恶和世俗的喧嚣后,身心疲惫,偶尔的劳作,极少量的劳作,可能使他暂时忘却了烦恼,而获得了超然物外的精神解脱和享受。但是,我的父亲不是诗人,他长年累月的趴在这块土地上呕心沥血,他的生活空间绝不是“田园牧歌”式的,而是苦难的。苦难使得他高大的身子过早的伛偻了,苦难使得他生活贫困、衣衫褴褛,苦难使得他有病没钱独子呻吟,苦难使得他得不到别人的尊重而忍受屈辱,苦难使得他不得不站在这块土地上在以超常的毅力去接受新的苦难。然而在多的苦难也不能使父亲脱离土地,父亲说土地是他的根,他的根生长在土地里。
辽阔苍茫的土地成就了父亲的一生,同时也接纳了父亲的一切,包括他鲜活的思想,包括他的倔犟和偏颇,包括他对苦难的忍受和对幸福生活的憧憬,还有他许多未完的梦想,还有他干瘪的躯体。这一切都深深的嵌入了大地,嵌入在岁月的弥合中。父亲是这土地的守望者,我深深的懂得这守望的艰难和痛苦。其中的许多细节在我奔腾的血液中流淌,流淌成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和对他久远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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