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娇子的悲情人生

??叶林乡青山村的发娇子，一直是村里公认的苦命人。??发娇子是我的老乡。我的母亲曾在她儿子死于非命的时候说过这么一句话：如果哭能哭死人，发娇子早就不在了。如今，发娇子还健在人世。是因为哭不死人，苦不死人，还是因为人天生就不轻易向命运屈服的原始本能？我就无从知晓了。??她的命究竟有多苦，村里人一说起她就摇头。人们常用一个人一生流过多少苦泪来计算这个人的痛苦，而她的苦，是不能用泪水来衡量的。??她是一个矮小精瘦的女人，四十岁的年纪五十岁的容貌。脸上的皱纹一层叠着一层。一双眼睛干枯得就像两个晒干了的核桃，只有当它机械转动的时候，人们才能感到它微弱的活力。发娇子生来不爱打扮，齐耳的短发不曾换过样式，就连前面该梳下多少刘海也好像事先经过精密的统计，不敢多也不会少。两耳上方雷打不动地夹着两枚头发夹子。大概是便于干活时更利落些。??发娇子是个温驯的女人，从不在村子里制造什么事端。村里的三姑六婆聚在一块儿人长人短的时候，发娇子总是码在田头地尾低头劳作，躲得远远的。她从不在人前发脾气，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在他老公凶过她后小声地喃喃自语，或者在得空的时候不咸不淡地骂一阵孩子，她训斥子女的经典片段早已在村里流行了一二十年，那就是在孩子犯错后，一边干活一边平静地数落：“粪箕装掉的，等下子跟你操天（算账），等我有人工（空闲）的时间来。”等她真的有人工了，气早就消了，哪里还记的这档子事？乡亲们都说发娇子真是一锅温吞水，不知她什么时候才会有脾气？??没过几年，发娇子的脾气就来了。??发娇子有脾气是从四十岁开始有的。??那一年，她的女儿刚长到十八岁，小巧的身段瓜子脸，活脱脱一个年轻的发娇子．身形相近，性格却跟发娇子相差天般远。敢做敢当敢理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早早辍学在家，放了几天牛，割了几天猪草，女儿一晃就成年了。??为了纪念女儿的成年，夫妻俩把女儿寄给同村出过远门的老实闺女，让她们带她出去挣点儿钱，好给大她几岁的右脚残疾的哥哥娶个老婆。顺便也见见世面。谁想这一寄却寄出事儿来了。女儿正月一人出去，等到过年竟带回个外地小伙儿来。说是想结婚。这可把发娇子老两口给搞懵了。那个一口外地声的小伙子在她家堂屋里坐的稳稳的，看样子是想搁这儿过年了。发娇子一心指望丈夫出来说说话，没想到平时骂起人来又快又狠的老公金水在这关键时刻竟然选择了沉默，大概还在犹豫自己该用方言还是该用普通话来教训这个地底下爆出来的不知死活的外地佬，可又琢磨不出来，只好保持沉默了。见丈夫老半天不哼哼，发娇子着急了。??她突然双脚跳起，用她结实的布满老茧的右手在她家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使劲一拍，“啪”的一声巨响，把个外地佬吓得从她家的小板凳上生生跌到地上，发娇子一肚子的狠话要发又找不出个词儿来，老半天才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眠梦！”一旁的老公和女儿看得呆了，一时之间竟不敢言语。??过了许久，女儿才回过神来，开始据理力争。发娇子说什么也不答应，争到最后，发娇子一把抓起门后头的扫把，朝着外地佬劈头盖脸一顿乱扫，怕得那外地佬撒腿就跑，一作气跑出村子连头也不敢回。发娇子又站在村头的山包上朝着外地佬离去的方向叉腰骂了好久，才掉头回家。??等到发家娇子高举扫把凯旋而归，才发现女儿不见了。发娇子又紧赶着骂了一阵女儿方才罢休，见女儿还不现身，发娇子着急了。她赶紧叫上丈夫儿子一块儿去找，等找到女儿，女儿已横躺地上口吐白沫断了气，旁边的农药一瓶见了底。发娇子一时昏死过去，醒来时女儿已被老公儿子和至亲七十八脚地装进了临时用床板钉成的薄棺里。发娇子一连哭了三天三夜，额上的刘海失去了往日的整齐划一，头上的头发夹子掉在黄泥堆里又被发娇子自己踩了两脚给踩扁了，从最初的涕泪横流到后来的无声干嚎，哭得是撼人脾腑，哭得是催心断肺。边哭边骂：骂自己的短命闺女，骂那个外地佬，骂村里的那些闺女，骂到最后竟骂上了自己。边哭两只手边向空中乱抓，似乎要把她的一腔怨恨全揉碎了．村里人头一次见识了发娇子的脾气。??发娇子缓过神来，儿子眼瞅着就三十了，农村小伙儿三十是超大龄，何况还是个残疾超大龄呢？发娇子又扎起劲来跟着老公忙活儿子的婚事，好不容易在外村说了个脑子有点问题的闺女做媳妇，好端端的丈夫竟犯起病来，起初也不太吓人，病到后来是大口大口地吐血，没吐几天就吐死了。??好事没办办丧事，发娇子是哭得死去活来，边哭边骂：“金水呀，你这死鬼呀，你死了让我怎么办啊，儿子老婆怎么讨啊，要死你就早点死啊，你是迟不死来早不死，你是早死早逃生，留下我娘儿俩怎么办啊……”哭完丈夫又哭女儿，“短命妮子呀，你就是这样生害人来死害人，指望你挣钱给你苦命哥娶个亲，你却只顾自己来不顾人，早晓得你会这样决情，干脆落地就埋掉你……”哭得大伙儿好不心酸。有人说上次闺女死哭了三天整，这次恐怕得哭上五六天啊!村里人都担心发娇子会活活给哭死。??但发娇子终究还是挺过来了，而且比上一次还少哭了一个下午零一夜。事后有人问起少哭这事儿，发娇子红着眼睛说她不能撇下她天生苦命的儿子。她将来还要帮他带孩子，帮他洗衣做饭，不敢这么快就解脱。??死了老公的发娇子生活跟以前差别不大，唯一的变化就是头上少了两枚发夹，多了几根白发。在好心村邻的张罗下，发娇子还是把媳妇娶进了门。这媳妇看上去文文静静挺老实的，一见发娇子便张口叫妈，叫得发娇子久未露笑的脸上皱出了一朵花。??村里人都说这回发娇子可有福了，本来儿子就孝顺，又娶了这么个贤惠的媳妇，看来晚年是苦尽甘来有靠了。接下来的几年里，发娇子一家活的有摸有样。媳妇娶回的当年就生下个健健康康的孙子，第二年又生下个活蹦乱跳的孙女，家里的生活渐渐的有了起色。村里不少做了婆婆的不由羡慕起发娇子来。??可是好景不长。生活再一次跟发娇子开了个黑色的玩笑。??那件事的确太突然了，以致很多人现在说起这事都记不得它是哪一天发生的了。谁也没想到发娇子那个老实本分，见人就笑的媳妇竟会用一包老鼠药把跟她同样老实的丈夫给毒死了。发娇子儿子那天下午从田里回来还好好的，一吃过午饭就喊肚子痛。半个小时不到，痛得在地上打滚。大家说可能是她儿子下午给禾苗喷农药时不小心漏到身上，农药中毒。又有人说可能是下午她媳妇摘了别人家刚喷过农药的扁豆，吃了中毒。发娇子赶紧跑去叫来村里大伯叔佬和几个年轻有力气的后生，又借了一辆板车。让她媳妇跟着那几个后生把儿子送到了乡卫生院，卫生院的医生又让她儿子转到市医院。天快黑时媳妇回来了，告诉发娇子她儿子没事，已经去市医院医去了。发娇子这才放下悬了一下午的心，安心睡觉去了。??第二天天不亮发娇子起了床，顾不上吃饭就站在村头等着儿子的消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见村里那几个至亲抱着个什么东西慢慢走来。发娇子赶忙迎上去。原来他们抱的是一个陶罐子，儿子却连人影儿也不见，不见了儿子发娇子好生奇怪。还没开口问些什么，领头的至亲把罐子往发娇子怀里一塞，哽咽着告诉她她儿子就在里面，还说医师讲有可能是被人用老鼠药给毒死的，这个下药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她媳妇……发娇子抱着罐子直直地站了几个钟头，默默转身回家了。回到家发娇子把罐子往神龛上一放，瞅了一眼媳妇，媳妇神色有些异样。发娇子三下五除二将饭做好了，像往常一样招呼媳妇吃饭，媳妇吃了一碗饭就没再吃了。下午来了几个刑警要把她媳妇给带走，说是她媳妇涉嫌谋杀她儿子，得把她带回公安局审问，发娇子说什么也不相信，她一把挡在媳妇面前，死活不让那些警察带走她媳妇。媳妇最终还是被强行带走了。发娇子坐在屋旁的大樟树下哭了一下午，才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给孙子孙女做晚饭。??过了一天，刑警又把她媳妇给带回来了，说是寻找物证。就在大家纷纷为她媳妇辩解时，物证在她家的大锅底下被扒出来了——一张包老鼠药的纸。刑警告诉她她媳妇全招了，她用一包五毛钱的老鼠药要了儿子的命。发娇子还是不肯相信。这时，村里人厉声喝问媳妇为什么要这样狠毒，媳妇第一次露出傻样，嘿嘿笑了几声，说了一句非常现代的台词：没有感情！刚才还柔弱不堪的发娇子两眼放出一种恐怖的凶光，额上青筋暴起，往前一扑，犹如一只扑食的猛虎扑向媳妇，双手紧紧地揪住她的头发，两只脚死命地往她身上踢。一边踢一边破口大骂：“你这死害人精，你早是不是死了？没有感情你还给我儿生孩子，给我们家养孩子？你这挨千刀的，你没有感情你就死走，你为什么要害我儿的命啊？为什么，为什么……”媳妇被塞进警车的一刹那，村里人看见发娇子坚强地擦干了眼泪，抱起孙女，牵着孙子掉头回了家．??哭归哭，骂归骂。没了老公，没了女儿，没了儿子的发娇子生活还得照着过。如今的发娇子还在叶林乡青山村顽强地活着，她说她还要带大她苦命的孙子孙女。??人，只要勇气还在，总能找着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