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其实老早就开始发酵了。时令刚刚进入初冬,回家的欲望便在一页页撕下的日历中,慢慢膨胀。薄薄的日历纸,握在手心,不停地团转,直到变成了一个坚硬的小纸团,直到坚硬的指甲硌疼了掌心,才不由自主地暗叹一声,甩手扔进纸篓。那轻微的“啪嗒”声,对于一个常年在外漂泊打拼的游子而言,很难说得清是松缓,还是沉重。
有一阵子,手里的活计并不怎么紧张,在我一向独处惯了的车间里,便会有一些熟悉的面孔,不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身后。要么随意地拍拍我的肩膀,要么知趣地递上一支香烟。同样的满脸汗渍,同样的满身油污,不同的是腔调,是年龄,是头发的疏密和黑白,是眼底的快乐和沧桑。机器的轰鸣声里,哪怕三五分钟的小坐,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情趣存在。
谈话的内容也总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更改。最初还是怯怯地问候,互道乡里,渐渐地演变成季节的冷暖,对工作和生活的感悟;随着年关越来越快地以寒冷和雪花的形式侵入我们的内心,关于回家,关于过年,潜移默化间,成了我们共同的话题。
离家近的,并不过多言语,谈及此事的时候,无非是对异地年俗的好奇和羡慕。这个时候,如果我要回答一句:过年么,也无非鞭炮烟花,饺子鱼肉,那是绝对会换来一顿白眼一场奚落的:哪里不是这样,还用你说?诸如此类。离家远的,则往往双眉紧蹙,所愁,不过是能不能顺利买上一张回家的车票。仿佛,所谓的年味儿,就生根在回家的列车上。东北的仁兄却总是闷头不语,吧嗒着香烟就像吧嗒着火腿肠,十分钟的空当,他能吸完三支烟。我理解。出门三年,不能回一次家门的感觉,让我寻思一下,就感到后怕。
我曾经问过他,假如给你一张车票,你可否还会留在厂里过年?他却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鼻涕流到了腮下。他说,他会选择留下,他会在除夕的夜里烧上满满八个菜肴,放上满满一挂鞭炮,打上满满一桶烧酒,对着祖宗的方向磕上满满四个响头,虽说那些菜往往得吃好多天,可是风俗习惯却与在东北老家没有两样。我具体并不清楚他的故事,我清楚的是,假如让我也那样,我宁可默然消失在冷风里。家里固然贫寒,却有亲情存在,哪怕仅有两碗稀粥,依旧照得见愿望得偿之时,两颗稳稳落下的心。家里没有客套,家里没有惊心,没有漂泊的时日里忽然的梦醒,久久的牵挂。
所谓年味儿,就是回家。
只有回家,才是最浓最稠的年味儿。
除此,没有任何一种鞭炮足以震彻我的心灵;没有任何一种烟花足以美丽我的孤独;没有任何一样佳肴美酒可以麻醉我的思念。
我自然忘不了,一向视做饭为仇敌的母亲,刚刚进入腊八,就开始伸胳膊挽袖子开始了她漫长的年糕制作过程,我和妹妹衔指以望,往往得望到年三十,按照母亲的说法,年糕这东西本就是拉馋的,怎么能老早就吃上?至于邻家的孩子为什么能够老早就捧着年糕四处跑,而且一天一天地总是吃不完?我们无暇细问,两双冒火的眼睛,两张闲不住的嘴,在吃完了自己盘里了了几块黄橙橙的年糕的时候,又开始瞄上了屋子中央,供奉的家堂之下,那盘聊做供品的年糕。而那一块,则是完完全全母亲的禁脔。几乎每年,母亲都要指着我和妹妹的鼻子警告一通:那是供品,是给祖宗吃的。
慢慢的,母亲也成了祖宗,年年除夕,在我们虔诚的跪拜里,毫无表情地接受着我们内心无言的思念和感激——只可惜,我们谁也不会做年糕,只好用母亲生前爱吃却从不会舍得去买的大串的香蕉作为替代。
我自然忘不了,一向心灵手巧的父亲,到了年三十的晚上,却连一挂奏春的码子都不会放,总是在我们早已睡熟了的时刻,用蜷曲的手指轻轻地刮着我们的鼻尖儿,也不管我们如何张牙舞爪,如何蹙眉哭闹地不乐意,只是为了让我们赶紧爬起来,亲自点燃挂在晾衣绳的大地红,在“噼噼啪啪”红絮乱飞的热闹气氛里,再吃一碗香喷喷的猪肉饺子。按照父亲的说法,过年的鞭炮必须小孩子去点燃,那蓬勃的朝气就是旺盛的象征。
只不过,几年之前,父亲就已经现出了衰老的痕迹,晚饭刚过,稍稍串几个门子之后,便躺在松软的床上,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尽管之前,他总是不停地叮嘱,赵本山出来告诉我。可真到告诉他的时候,他也只是迷迷瞪瞪地盯上几眼,照旧打起了呼噜——没有父亲观看的春晚,虽然断不了我哈哈的笑声,其实是不完整的。
我自然还忘不了,天刚一擦黑,一些发自内心的喜气便开始酝酿。说几句拜年嗑,和几杯新年酒,亲戚朋友的圆桌前一坐,也许不过几分钟,无论怎样的辛苦,怎样的疲惫,总会有一些放松的迹象。大奶奶年届九十,依旧健康爱笑,呲着没牙的瘪嘴,吼着旁边的儿女:快拿一个麻袋片来,让孙子们给我磕头。三爷则是大腹便便,这边刚举了个躬,那里大把大把的花糖和瓜子就已经扔了过来:自己拆,自己吃。家有一老,胜似一宝,面对着他们,一切都显得那样的有始有终。
我自然不会在闲谈的时候,很轻易地就把这些事情讲给工友们听,正像他们一样,各自把守着自己内心的隐秘。那些隐秘,有苦有痛,有喜有乐,有盼望憧憬,有沮丧无助。但是,年根日近,那一种共同的隐秘,早已不言而喻。
那就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