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轶事（二）

十多年前我参加高考，除了我们自己紧张的心情，一切似乎都与平常没有两样。但是高考之后，人生的分水岭就出来了。高考的重大意义和对人生的影响不必细说，但是身为农民的父母，虽然也知道高考意味着什么，但却是无能为力或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孩子一把。倒是我的好友荷叶，让我实实在在地感动了一回并且为她负疚至今，感觉这一辈子无法回报她的那份情谊。

高考结束回宿舍，荷叶在等我。荷叶比我大两岁，因为父母经常闹离婚，打打闹闹，所以她从小就很懂事。七八岁时就会做饭了。村里的孩子都孤立她，而我认为她没有什么不好，经常给她一起上学。她对我也很照顾，总是帮我。中考结束后，她上了一所普通高中，我上了县一高。以她的家庭和她的年龄，本来不适合再上学吧。但我希望她陪着我上学，我们可以互相支持，她也就给家里闹着非要上学。

那时县一高不但师资力量强，学风也正。而普通高中的学生似乎升学无望，好多人开始谈情说爱。这些事荷叶并没有给我说，倒是每次回去母亲给我说的多一些。母亲告诉我荷叶谈了一个可以接父亲班的男孩，而那男孩的妈妈不同意。那时我从心里看不起荷叶，觉得上学的时候毕竟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即使心里有爱，也应该以学业为重。荷叶大概怕我说她，一直没有告诉我有关男友的事情。

荷叶高中没上完就缀学了，那时与她一样大的女孩相继订亲。在高考的压力面前我也无暇去关心她更多事情。她却一如即往地对我关心，天冷了她提醒我父母给我送棉衣，高考前她提醒父母给我买营养品。虽然这些事父母并不曾听从，但我心里一直记得她对我的关心。考完最后一科，我在想如何回家，那么多书和行李怎么拉回家去。当我回到宿舍，没想到荷叶在宿舍等我。

荷叶穿着新衣服，似乎头发还特意盘了盘，发间好象还戴了花朵。这让我很反感，为什么打扮得这么花支招展的？但我也不便于问她，她特别骑了一辆斩新的自行车来接我。我收拾了东西，荷叶骑着车带着我来到一家理发店。她告诉我店主是她的朋友，她想向他道个别。我们把车子停在理发店外面，我随她走进理发店，那个正在理发的男孩看到我们并不是特别热情，我心里很不舒服。荷叶怎么交上这些朋友？她与男孩子是什么关系？我心里充满疑问，我想尽快离开这里。正在此时，突然听到外面一声响动，我们忙跑出来一看，原来自行车被一个小偷打开锁，我们追出来，小偷疯狂逃窜。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车子被偷走，这一辆自行车好几百块呢，那时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才２０多元。这可怎么办？

荷叶拉着我进屋，说：没事，先不管它。车子丢了，天也黑了。五十里的路让我们怎么回家！荷叶让理发的男孩想办法。男孩说：我去朋友那住，你俩就住我这吧。我心里非常不安，我不知道夜里会发生什么！

男孩早早地关了店门，那一晚我们好象也没有吃饭。男孩走后，荷叶对我说：“明天我就要结婚了。今天本来我想咱们好好吃个饭，然后再照一张相。”我非常吃惊：“结婚？与谁结婚？”难道是传说中的那个男孩？荷叶说不是，那个男孩子的妈妈嫌荷叶不是商品粮户口，不同意这门亲事。荷叶要嫁到新疆去。新疆？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荷叶说算命的说了，她只能嫁到西北方向去。

我并不知道在我紧张备考的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之间也不想知道。我只是对留宿在陌生人的屋子里充满恐惧，但又不能表达。毕竟这是荷叶的朋友。她与这个男孩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前半夜几乎没怎么睡，说些闲话。迷迷乎乎之中到了天亮，我们连忙起床。７点多了男孩没有过来，荷叶说不等他了。把钥匙放在门口，咱们回家。我说这怎么行呢？再等一会儿吧，万一屋子里东西丢了，咱们怎么说得清。荷叶执意要走，我只得随她。自行车没有了，我们只得去车站坐汽车回家。

坐汽车到乡里，荷叶要下车，我们一起去她的舅舅家。她在舅家借了一辆破自行车，载着我回家。走到离我们村只有三里地的公路上，突然迎面过来一辆三轮车。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本村的荷叶的大伯。另一个人我不认识。却也并不年轻。他们两个让荷叶上三轮车，荷叶想对我说什么，又不便说似的。她说：“你回家把自行车送到我家里，让我哥还给我舅。”她还说：“丢的那辆自行车是我借盘根同学的，你去他家给他说说。你让他放心，我一定会赔给他。”我答应着。他们就把荷叶推到车上，三轮车一溜烟朝我们刚才过来的方向开过去。

我回到家里，把自行车送到荷叶家里。我原以为新自行车是荷叶的聘礼，没想到她借的盘根同学的。盘根同学我也认识，但我从不与男生来往。但荷叶是为接我才丢的自行车，我无论如何要去说明。我去了盘根家，才知道盘根已结了婚，自行车是结婚添置的大件。我在心里暗暗埋怨荷叶的虚荣，就是去接我也用不着借辆新自行车啊。现在怎么办，我们又赔不起。我转达了荷叶的意思，但我此时对荷叶的所作所为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在学校里我只与课本打交道，没想到荷叶这里突然冒出了这么多我不明白的关系和人。

接下来我在等待高考结果的判决，同时我也在为丢的那辆自行车备受煎煮。按理说我应该赔一部分钱吧，可我拿什么去赔。家里根本没有买一辆新自行车的钱，就是有，父母也不一定认同我的想法。我告诉了母亲荷叶在接我回来的路上被人带走了。母亲告诉我一个更让我吃惊的消息：荷叶是被她的父母和族人卖了。卖到新疆去做媳妇。她要嫁的那个男人与她还有点亲戚，不过出了五服，可以通婚。那个男人在新疆建设兵团，年龄大了一直找不到媳妇，就回来找了。不知道荷叶的父母收了多少钱。她们利用荷叶婚恋受挫逃避现实的心理，就把荷叶骗到新疆去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结婚是很隆重的事，荷叶怎么像被人劫走的？我跑到荷叶的家里，荷叶的妈妈见我来，问：“荷叶你俩这么好，她没给你说啥吧？她愿意嫁到新疆吗？”我说我不知道。荷叶妈妈的眼圈就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默默地回家去，我的命运一样迷茫。高考的结果没有下来，在家里与父亲处不来又无处可去。如果考不上大学，我的命运比荷叶也强不到哪里。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辆自行车怎么解决，也一直惦记着荷叶的消息。隔不多几天我要去荷叶家一趟，去问问荷叶有没有消息。荷叶妈的精神也一次比一次差，我知道如果我母亲说的是真的，村里人的传说是真的话，现在没有人会同情她，她把女儿卖到那么远的地方。终于有一天，在地里，荷叶妈妈痛哭流涕地对我哭诉：不该把荷叶嫁到那么远。我想问问她收了多少钱，但始终也开不了口。后来好象说她上当了，并没有拿到多少钱。

我终于等到高考的分数，接着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接下来是筹措学费，爷爷写信给叔叔借钱，也可能他早有准备，是自己的退休金一点点积蓄下来。总之我是拿到了７００元钱，在开学的时候一个人坐火车来到了郑州。在我来郑之前荷叶一直没有消息。

这就是那年的高考，人生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变，我们就像空中悬浮的一个球，往哪个方向飞完全不能自主。一旦定局，也不会有更多的选择。在整个事件中，我完全被动，我只是见证了农村女孩的命运，而对整个事件没有任何力量去改变。

（后记：荷叶嫁到新疆之后，历经磨难，但最终认命。后来有了一个男孩。我大学毕业五年之后，她带着孩子第一次回到村里，在家待两天就来郑州，我把才两岁的女儿送回老家，陪她和她儿子去北京，在北京待了五天。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抢着花钱。当年的经历谁都没有再提。此后，荷叶经常问我有什么难处，需要钱时给她说。去年荷叶又来郑州，来接农民去新疆摘棉花。感叹命运不公的同时，不得不佩服生命力的顽强。命运也许就是这样，你无力反抗时，只有接受与适应。我知道在一生中她是最关心我的女人，她把一切的希望和愿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去实现。我知道我有什么困难只要说一句话，她一定会帮我。可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曾向她开口，因为她这一生的艰辛，使我不忍再给她增添任何负担。在这里祝福她平安、健康、幸福、儿子成材。）